正文 第九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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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族人们哭够了，也喊累了。自大迁徙开始以来，漫长的日月中，漫长的大迁徙途中，他们所积累在心中的那些辛酸、苦痛，也化为了泪水，从他们的体内，流出了他们的体外。此刻的他们，也感到了一种空虚般的轻松。茫然和着还没来得及掉落的泪珠和鼻涕，挂在了他们的脸上，使得他们的脸，看起来也有点像此刻的污秽兮兮的天空了。

    川东丘陵的初春时节，寒意还很隆重。春天的脚步蹒跚，冬天的印象还非常地鲜明。族人们看着干枯泛白的芦苇、焦黄的茅草，以及那些如枯树一样的落叶树，他们感觉到了，正在迎接着他们的这片新栖息之地，正对他们露出着自己狰狞的面孔。他们不由得又害怕起来了。

    正在此刻，他们的首领，再次成功地穿越了那道地平线回来了。他们以离开前完全一样的阵容和完全一样的姿态，端坐在两堆族人之间。他们也看见了这片新的栖身之地的面孔的狰狞。

    陈氏头领的目光，定定地看着他眼前的茅草，但他的心，还没有从那丛死亡气息沉重的芭蕉叶上收回来。这个在大迁徙途中，从未感到过惊慌失措的钢铁一样的男子汉，此时他的眼中，也流露出惊恐不安的神情。

    当他刚想再叫出一声郑氏大头领，以问计于这个在他眼里已经成了半仙的女人该怎么办时，郑范氏的大儿子郑一鸣却有些结巴地先替他问了：娘，娘，该咋，咋办？

    没容郑范氏开口说话，陈妮儿却从郑范氏那深不可测的眼睛里读出了一样东西。她读出了这个平凡的女人并没有像她爹一样慌乱，她也读出这个不平凡的女人的心里，其实是早已胸有了成竹。

    但是，她却没能读出这时正在郑范氏博大精深的思想里已经形成、后来被一位伟人发扬光大、最后成为了一个时代经典的一句话来：“走出了这迢迢千里的生死之旅，其实才只是走完了这场大迁徙的第一步”。

    所以，郑范氏，不，是我们的郑氏老祖，十分平静地说出了半人半仙的八个字：烧水洗脚，埋锅造饭。顺便插说一句，当陈氏头领改口叫郑范氏为“郑氏大头领”之后，我们也就跟着改口尊奉她为郑氏老祖了。

    陈氏头领竟然把郑氏老祖回答她儿子的问话，当成了是对他所下达的命令，他这次是双手着地，想直接跳起身来，马上就去执行。郑氏老祖却向他轻轻地摆了摆手，陈氏头领马上就明白过来，这该是他们的孩子们去做的事儿。

    作为初来乍到的两个首领，他们还应该有更宏大的计划，用更深远的谋略，来为这两个刚刚走出了绝境，而又面临着新的绝境的氏族继续担当和操持。所以，还没等孩子们走开，他就怯怯地问了一句：郑氏大头领，那，明天呢？以后呢？

    当然，陈氏头领的怯，也并不全是对郑氏老祖的怯。郑氏老祖虽然已经坐在了半人半仙的神坛上，但毕竟还是由他自己才刚刚亲手把她送上去的。所以，他的怯，主要还是来自于对眼前的怯，对现在的怯，和对未来的怯。

    对于眼前这个与自己完全平级的陈氏头领所问的问题，郑氏老祖并没有像我所想像着的那么回答。她老人家思想缜密，出语果断，惜字如惜金。她省去了我所想像得出来的“这么苦难的大迁徙，我们都千辛万苦地走过来了，难道，我们还会在这块新栖息地上困死、饿死、渴死、被尿憋死吗？”的人语，直接吐出了字字如玉的八字金光闪闪的大字来：

    靠山吃山，靠水吃水。

    犹如云被拔开，太阳马上就出来了。所有人的心里，一下子都豁然开朗起来了。就连天地也跟着豁然开朗起来了，地平线向后退去，显得高远。

    陈氏姐弟看到了郑氏老祖身后的一个远远的山寨。但是，他们都没有看到当时那个真正的山寨。在一圈圈厚而密实的树林的环环紧扣之中，山寨只是羞羞怯怯地露出了它的寨顶。但陈氏姐弟看到的它，也不像是一个寨顶，而是那圈茂密的森林，正戴了一顶旧瓜皮帽儿，或者是破毡子。

    郑氏三兄弟也在陈氏首领的身后，远远地看见了芦苇丛中的一片湖荡。但他们当时看着它，其实也不像湖荡，他们看到的是一个被从中切开的皮蛋。这个皮蛋里黑外黄。

    没等大家再问，郑氏老祖在说出了半句人语“从明天起，我们就靠山吃山，你们就靠水吃水去吧”之后，起身就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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